玫瑰朝上:来自加沙的诗
在加沙,你会看到一个男人把玫瑰种在没有爆炸过的弹壳里,把它当作花瓶(vase)。
莫萨布·阿布·托哈(作者介绍)
生于1992年,巴勒斯坦诗人、学者和图书管理员,他出生在加沙,并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
毕业于英语语言教学和英语文学专业,2016年-2019年在加沙的近东救济工程处(UNRWA)学校教英语,也是加沙第一个英语图书馆爱德华·萨义德图书馆的创始人。
于2019-2020年在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担任访问诗人,并于2022年发表了首部诗集Things You May Find Hidden in My Ear,该诗集获得了2022年的巴勒斯坦图书奖、美国图书奖和沃尔科特诗歌奖,并入围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诗歌奖决赛。
因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一系列关于加沙地带的人文纪实深度报道,荣获2025年普利策评论奖。
序章-巴勒斯坦词典(摘录)
A
在一个黑暗的晚上从桌上掉落的苹果(apple)。那时,人造的闪电划过厨房、街道和天空,令橱柜咔哒作响,碗盘纷纷碎裂。
“am”是跟在“我”(I)后面的现在时形态的系动词,尽管我已不再存在,我已被彻底击溃。
B
一本书(book),他并不提及我的语言、我的国家,它包含每一个地方的地图——除了我的出生地,仿佛我是大地母亲的私生子。
边界(borders),就是以灰烬在地图上画出的虚构的线,人们又用子弹把它们缝在地上。
C
加沙是一座这样的城市(city):许多游客聚在一起,在被损毁的楼房或墓地旁拍照留念。
一个只在我内心存在的国家(country)。它的国旗无法在任何地方自由飘扬——除了在我同胞的棺材(coffin)上面。
D
阿拉伯语里,“dar”这个词的意思是房子。1948年,我的祖父母离开了他们在雅法海滩附近的房子。我父亲跟我说过那儿有一棵树,在前院。
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的梦想(dreams)。他们梦想着在阿尔-米沙尔文化中心(Al-Mishal Cultural Center)听歌、看戏,而以色列在2018年8月摧毁了那个地方。我讨厌8月,但仍有戏剧在加沙上演。加沙本身就是戏台。
E
没断电的时候我会使用的电子邮件(email)账户。我能通过电邮闻到国外传来的空气。我最开始是用邮件给我在约旦的姨妈发照片,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0年。
辨认飞机的类型,已经变得多么容易(easy):F-16战斗机、直升机还是无人机?也可以辨认子弹的类型:它是来自炮艇、M-16突击步枪、坦克,还是阿帕奇直升机?全凭它们的声响分辨。
F
在学校里认识的、来自家附近的、从童年时代就认识的朋友(friends)。我在加沙的客厅里的书,我笔记本里的诗,它们仍很孤独。我在2014年加沙战争中失去的三个朋友:伊扎特、阿玛尔、伊斯梅尔。伊扎特出生于阿尔及利亚,阿玛尔出生于约旦,伊斯梅尔来自一家农场。我们把他们都埋进了冰冷土地之下。
由于以色列人的炮艇“关心”地中海海域的生物而存活下来的、捕鱼人也还没捕到的那些鱼(fish)。以色列人曾用一连串炮弹在加沙海岸边“捕鱼”,就那样,胡达·哈利娅在2006年6月失去了她的父亲、继母和五个手足。那时我跟随他们的葬礼队列来到墓地。他们衣服上的血还很新鲜。有人在死者身上洒了些香水来掩盖臭味。后来我越来越厌恶香水。
G
你还好吗,莫萨布?我很好(good)。我讨厌这个词。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你英语说得真好,莫萨布!谢谢。
当我应要求填写美国J-1申请表时,我的祖国-巴勒斯坦-却不在列表上。但幸运的是,我的性别(gender)还在可选项里。
H
如果一架直升机(helicopter)在加沙上空停留,我们很清楚它将会发射火箭弹。它不会在意攻击目标旁边有没有小孩在玩弹子或者在街上踢足球。
我的朋友埃莉斯告诉我,“嘿”(hey)是一句俗语,不应该写出来。“英语老师们看到眼下书面英语的趋势肯定会晕过去。”她说。
I
一栋栋楼房里墙壁上的照片(images),照片上是被以色列狙击手射杀或在上学路上因空袭而死的孩子。孩子的照片被放在学校里她那张课桌上。她的照片盯着黑板,而她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当那些我可能会碰上的事情化为一个个阴郁年头(ideas)进入梦中,当我想到假如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穿透窗玻璃时我恰好在窗边停了几秒-我便会痛苦地醒来。
J
我曾给身在美国的一个朋友发了一张我在加沙的书桌的照片。我想表明我没事。桌子上放着几本书、我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杯草莓汁(juice)。
发送这张照片时,我没有工作(jobless)。加沙大约有47%的人没有工作,但正当我写下这些字句时,我还在试图办一份文学杂志。我还没想好它该叫什么名字。
K
我祖父始终保管着1948年他在雅法的那座房子的钥匙(key)。他以为他们几天之后就会回去。他的名字叫哈桑。那座房子被摧毁了。其他人在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建起了新房子。1986年哈桑死于加沙。钥匙已经生锈,却仍然留在某处,思念着老旧的木门。
在加沙,你总有不知因何而起的愧疚。仿佛生活在卡夫卡(Kafka)的小说里。
L
我说阿拉伯语和英语,但不知我的命运是用哪种语言(language)写成的。我也不确定,使用哪种语言究竟会不会带来什么区别。
光亮(light)是沉重或黑暗的反面。在加沙,断电的时候,我们就把灯全部打开,即便外面还是非常明亮的白天。这么做,我们就能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来电了。
M
阿拉伯语里的“Marhaba”表示“你好”或“欢迎”。我们碰见任何人的时候都会说“Marhaba”。它就像温暖的拥抱。然而,当士兵或他们的子弹或炸弹到来时,我们就不会用这个词。这类客人不仅在这里留下粪便,还把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抢走了。
以前我爸会在我们上学之前准备一些牛奶(milk),配上面包干。那时我在上小学三年级,我妈在医院里照顾我弟弟。他2016年死了。
N
2014年,大约有2139人丧生,其中579人是儿童,还有大约11100人受伤,13000幢房屋被摧毁。我失去了3个朋友。但数字(numbers)不是重点。甚至连年份也并不是数字。
钉子(nail)是被用来连接两块木板或者把东西挂在墙上的。2009年,以色列人用钉子炸弹袭击了一辆我家附近的救护车。一些人被炸死。我看见邻居家刚刚粉刷过的墙面上留下了许多钉子。
O
雅法以它的橘子(orange)闻名世界。我的祖母卡德拉在1948年的时候想带点橘子离开,但炮火太猛烈,橘子全部掉在了地上。大地吸干了橘汁。我敢肯定尝起来更甜。
在加沙,我们的邻居穆尼尔给我们做了一个陶土烤炉(oven)。当我母亲想烤面包时,我就会往炉子里放点木柴或硬纸板生火。木柴来自那些干枯的植物:胡椒树、茄子秆、玉米秆。
P
一首诗(poem)不仅仅是分行的词。它是一块布料。马哈茂德·达尔维什渴望用世界上所有的词建造他的家宅,他的流放。我用我的血管编织我的诗。我渴望把诗建造得像坚固的家宅一样,但希望不必用我的骨头。
2014年7月23日,一个朋友打电话来告诉我:“伊扎特遇害了。”我问,是哪个伊扎特。“伊扎特,你的朋友。”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我开始奔跑,不知道跑向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莫萨布。你从哪里来?巴勒斯坦(Palestine)。你的母语是什么?阿拉伯语,但她病了。你的皮肤是什么颜色?光线太暗,我难以看清。
Q
我们在看一场足球比赛。房间里议论和尖叫此起彼伏。忽然间停电了,一切都寂静(quiet)下来。我们能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呼吸。
古德斯(Al-Quds)是指称“耶路撒冷”的阿拉伯语词。我从没去过古德斯。它距离加沙60英里远。住在5000英里之外的人可以到那座城市去生活,而我根本无法到访。
R
我出生在11月。母亲告诉我,生我之前,她和我父亲正在沙滩上散步。狂风乍起,天降大雨(rain)。母亲感到一阵疼痛,一小时后我就出生了。我喜欢雨和海,它们是我来到这个可怕世界之前听见的最后两种事物。
S
我喜欢去沙滩,看太阳沉入大海(sea)。她即将去更美好的地方闪耀,我心里想。
我儿子名叫亚赞。他在2015年出生,也就是2014年战争之后的一年。这就是我们记录时间的方式。有一天我们看到一大团(swarm)云朵。他大喊道:“爸爸,有炸弹。小心!”他觉得那些云是炸弹的烟雾。就连大自然也会让我们感到困惑。
T
夏天,我喝薄荷茶(tea)。冬天,我会加点晒干的鼠尾草。无论什么人到家里来,哪怕是一个敲门问我今天星期几或今天几号的邻居,我也会请他们喝茶。请人喝茶就仿佛说“你好”,Marhaba。
他们曾说,明天(tomorrow)巴勒斯坦就自由了。明天何时到来?何为自由?自由能持续多久?
U
那天没下雨,但我还是带了伞(umbrella)。一架F-16战斗机从城市上空飞过时,我打开雨伞来躲避。孩子们觉得我是个滑稽小丑。
2014年8月,以色列轰炸了我所在大学(university)的行政楼。英语系变成了一片废墟。我的毕业典礼也被迫推迟。空袭死者的家人们参加了典礼,他们领到的不是一个学位,而是他们孩子的一张照片。
V
当我们从剑桥市搬到锡拉丘兹,我从搬家公司货车(van)车窗向外看去。美国是个多么巨大的国家啊,我想。为什么犹太复国主义者要占领巴勒斯坦、建立定居点、在加沙和约旦河西岸杀戮我们呢?为什么他们不来美国生活?为什么我们无法来美国生活和工作?我的朋友听见了我的想法。他老家在爱尔兰。我们都很喜欢利物浦这支球队。
在加沙,你会看到一个男人把玫瑰种在没有爆炸过的弹壳里,把它当作花瓶(vase)。
W
有一天,我们在家里睡觉。早上6点,一枚炸弹落在附近,仿佛叫醒(wake)我们早起上学的闹钟。
2014年8月,在以色列发动袭击51天后,我再次回到房间,那里又多了一些在我离家时没有的窗户(Windows),一些无法再关上的窗户。对我们来说,冬天更加冰冷刺骨。
X
2009年1月受伤的时候,我十六岁。我被送进医院,第一次做了X光检查。我体内有两块弹片。一块在脖子里,一块在额头里。七个月后,我第一次接受了移除两块弹片的手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过圣诞节时,我的一个朋友给孩子们送了一架木琴(xylophone),它有一排木头做的琴键。那些木块有不同的长度和颜色——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紫色和白色。孩子们给待在加沙的祖父母展示了这架琴,孩子们笑的时候,祖父母的眼睛投出闪亮、快乐的目光。
Y
雅法(Yaffa)是我女儿的名字。她说话时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我听见了雅法的海,浪花拍打着海岸。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看见我祖父母的脚印仍留在沙滩上。
你(you)怎么离开加沙的?你还打算回去吗?你应该留在美国。你不该再考虑回加沙了。人们这样对我说。
Z
当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的科学老师想让我们去动物园(zoo)看动物,听它们的声音,观察它们怎么走路、睡觉。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它们都非常厌倦,只是背对着我。它们生活在笼中,在一个像囚笼一般的地方。
我们在大部分专有名词前面都用零冠词(zero article)。我自己的名字和我国家的名字前面都有一个额外的零冠词,就像你打海外电话的时候要多加一个零一样。但我们被拽进了海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